我发现海外有许多华人把中国大陆迟迟未能走上民主大道的原因,归咎于中国古代文化的落后。他们特别指责孔孟的儒家学说,以为那就是封建专制的由来,孔孟就是封建帝王的御用文人。这个认识在中国大陆也大有人在,而且不只是现在,1919年的“五四”运动,就喊出过“打倒孔家店”的口号。
持这种观点的人,总是说不要怪罪哪个政府专制施暴,我们的文化就是孳生专制极权的土壤。这就把人们推倒专制,追求民主的视线与力量,从政治现实引向了文化历史,掩护了那些正在抵挡民主潮流,坚持独裁专制的真凶。如果到现实中细察一下,不难发现,所有持这种观点的人,对施行民主,没有信心;而对追究历史,也并不热心。
作为先秦诸子百家之一的儒家,其代表人物及其著述,已经经过了两千多年。不管他们当时说了什么,后人争气不争气,民主不民主,他们哪能管得了呢?要把自己的不争气,没有走上民主之路的原因归咎于他们,难道不荒唐吗?有人说:是他们的文化思想束缚了后人的思想。那么,孔孟若反问一句:你说我们的哪些话是要后人推行专制,不要民主的呢?此人恐怕就难以回答了。原来他不过人云亦云。专制就是施暴,而先秦儒学的中心思想是“仁”,反对“施暴”。正因为如此,孔孟诸师徒虽周游列国,而终不为所用。如果他们的思想真是为封建专制服务的,那么当时的君王为何都弃而不用?后来的朱元璋甚至说,孟子若活着,格杀不容。他还亲手删除了《孟子》中他最不能容的“民为贵”等80多处。原来孔孟学说以至整个先秦文化蕴含了许多可贵的民主意识。
1.天下为公
“天下为公”四个字最能表现儒家对于社会制度的基本构想,至今没有谁能提出比它更好的设想。世上只有极少数国家可能会走近那个境界。那不是“封建专制”四个字,而恰恰是与封建专制的家天下,党天下相对立的。这句话源于儒家经典著作《礼记‧礼运》的《大同》篇,是儒家对于人类社会理想境界的设想。文章开头是孔子(公元前551-429年)对于自己没逢盛世的慨叹,接着就假托远古,展开了对那个理想盛世的设想。原文是:
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。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,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矜寡孤独废疾者,皆有所养。男有分,女有归。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,是谓大同。”
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”,是说人类理想的美好盛世,天下是天下人所公有的。那么谁来管理天下?它提出了“选贤与能”,即经民主选举出来的德才兼备者。在人际关系上,他提出“讲信修睦”,即讲究诚信,营造和睦关系。人们不只是善待自己的亲人,也要同样地善待别人,这就是“不独亲其亲,子其子”的意思。对于社会人的分工与待遇,他提出“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矜寡孤独废疾者,皆有所养。男有分,女有归。”老人有一个善终的归宿,成年人都有发挥才智的地方,小孩能得到适时的教育,鳏寡孤独病残的人也都衣食无忧。男有所事,女有所归。一个社会能够达到这个境界,可以称得上民主,文明和幸福了。可文章并未止于此,它对人的精神面貌和社会秩序,还有进一步的设想与描述。他说:“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”财物只怕浪费在外,而不必藏在自己家里;劳力只怕不是自己奉献,而不必专为己有。你看这个思想境界高不高?正因为物质精神境界都达到了这样的高度,社会秩序就好了,没有阴谋暴乱,偷盗抢劫,甚至离家外出都不必关门。最后文章把这个境界归结为“大同”,意思就是说这个境界就是世界大同。
《礼记‧礼运》在《大同》篇结束之后,紧接着开始了一个以“是谓小康”为接尾的下段,描写孔子不得已而身在其中的当时的社会状况。那段话的原文是:
“今大道既隐,天下为家,各亲其亲,各子其子,货力为已。大人世及以为礼,域郭沟池以为固。礼义以为纪,以正君臣,以笃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妇,以设制度,以立田里。以贤勇知,以功为已。故谋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禹、汤、文、武、成王、周公,由此其选也。此六君子者,未有不谨于礼者也。以着其义,以考其信,著有过,刑仁讲让,示民有常。如有不由此者,在埶者去,众以为殃,是谓小康。”
这段的大意是说:可惜当今,理想盛世不存在了。天下变成了家天下,实行着世袭制度,人们个为个,极力占有财产。统治者制定许多礼制法规来约束人民,调整关系,以求百姓顺从,天下稳定。但社会秩序还是很乱,人民遭殃。
在这个“大同”和“小康”的对比中,孔子明显地表现了对于前者的向往和对后者的无耐,与后世专制主义者讳言大同而力倡小康正好相反。
对于2500年前先儒的这种思想,我们能指责什么?它哪儿有一点提倡封建专制的意思?孔子一向主张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(《论语》)。《大同》这篇仅有141个字的文章和已成为一本书的《共产党宣言》相比,除了没宣扬暴力之外,对于社会的基本制度--共和,民主,社会道德,社会分工,社会保障,社会秩序,都有精辟的陈述,比《共》充实,明确得多。而《共》则相反,通篇充满了“暴力”,“压迫”,“消灭”,“统治”,“专政”等血腥词眼,而真正共产主义社会是什么样儿,却几乎只字未提。
有人或许说《大同》没有指出生产关系上的分配方式。在这一点上,孔子恰恰又想到马克思前面去了。他在另一处说过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”(《论语》),可见孔子反对贫富悬殊,更不容忍富人对穷人的压迫剥削。他的一切思想都是从“仁”出发的。“仁”是什么?就是今天西方所说的“博爱”。只有暴君,暴徒才厌恶和害怕这种思想。今天的人已经看到,马克思主义的暴力统治和专政给世界带来的是什么。
2. 民贵君轻
孟子(公元前372-289年)是先秦时期继孔子之后的第二位儒学大师。他与当时的齐宣王,梁惠王等有过多次的直接对话。在那时候,他充分发挥了孔子的“仁”与“天下为公”的思想,强调了人民的权利。民贵君轻就是他提出来的,见于《孟子》(以下凡孟语均见《孟子》)。原文是:
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.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,得乎天子而为诸侯,得乎诸侯而为大夫。诸侯危社子稷,则变置。”这话的意思是说:人民最可贵,国家在次,君主更在其次。得民心的才能成为天子,得天子心的才能成为诸侯,得诸侯心的才能成为大夫。诸侯若危害国家社会,就撤换他。他这里强调的是不得民心不能为天子。
孟子还认为有失民心的天子,人们就可以推翻它。有这样一个故事,说齐宣王问孟子:“商汤放逐了夏桀,周武王讨伐了商纣,有这事吗?”孟子答道:“传记上有这回事”,齐宣王又问:“臣民能杀他的君王吗?”孟子回答说:“伤害人道的人叫贼,伤害义礼的人叫残,残贼之类的人叫一夫,我听说诛灭了一个一夫商纣,没听说过犯上杀了一个君主。”
孟子认为待民善者谓之天子──君,待民恶者谓之一夫,一夫被打倒是应该的。他能把君民关系想到这个程度,不说他是民主主义者,至少堪称先知先觉。2300年后的今天,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元首不是这样认识和处理与人民的关系的。
孟子的话,是那些坚持独裁专制的君王不能接受的。他能直面君王慷概陈词,勇气可嘉。从另一方面来讲,没人杀他,没人抓他,也没人把他打成颠覆国家罪,可见先秦时期,言论禁忌还没有后世苛暴。
3. 国人皆曰贤,然后察之
对于“得乎丘民而为天子”的人,如何执政,孟子有一套几乎近于今天西方民主国家的议会民主程序。他对梁惠王说:“国君进贤,如不得已,将使卑逾尊,疏逾戚,可不慎与?左右皆曰贤,未可也;诸大夫皆曰贤,未可也;国人皆曰贤,然后察之,见贤焉,然后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听;诸大夫皆曰不可,勿听;国人皆曰不可,然后察之,见不可焉,然后去之。左右皆曰可杀,勿听;诸大夫皆曰可杀,勿听;国人皆曰可杀,然后察之,见可杀焉,然后杀之。”
这段话的意思首先是说,执政者用人只能以贤为准,不能唯亲,不能唯尊。必要的时候,可以使地位低的超过地位高的,关系疏远的超过关系密切的。这一点就是今天民主国家也未必能作好。它的第二个意思是:执政者对于人事的处理要慎重,不可轻率,独断专行,不能偏信偏从。身边的人都说这个人好,不可认定;众大夫都说他好,也不可认定;如果老百姓都说他好,那去实地考察一下,看他是不是确实好,再录用他。如果身边的人都说他不好,别听;众大夫都说他不好,也别听;如果老百姓都说他不好,那就实地考察一下,看他是不是确实不好,如果是,就不要再用他了。身边的人都说这人该杀,别听;众大夫说他该杀,也别听;如果老百姓说他该杀,那就实地考察一下,如果确实该杀,那就杀了他。
一个2300多年前的人能直面统治者,把人民的权力阐述到这种程度,他的睿智与勇气,令我非常敬佩。他把“天下为公”具体化了。他虽没有提到“议会表决”这样的词,但他的想法已接近今天的民主议会程序。不难理解为什么“天下为公”和“民贵君轻”的思想不为君王所接受,孟子也像孔子一样一生不得志。
4. 保民之王 莫之能御也
现在的国家元首几乎无不说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的,是代表人民的。其实要检验真假很容易,看他是否尊重民权民生。孟子强调的民权,上文已经说过,孟子对于民生的阐述更多。他强调人民的生计,他说:“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。”
他认为好的君主给予百姓的财产必须使他能够上养父母,下养妻子儿女,好年成得温饱,坏年成也不会有人饿死。他说:“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”意思是说:君王如果做到了使老人吃好,穿好,老百姓不饥不寒,那天下人没有不拥戴你的。孟子还对齐宣王说过:“保民而王,莫之能御也”,意思是说,如果能因爱护百姓而强大,那就没人能与你为敌了。有人可能要指责孟子是向君主进言,劝恶人行善,与虎谋皮。这人还真说对了,没听说过哪个君主采用孔孟学说的。孔孟这样操劳,甚至把自己弄得没饭吃。他们与封建君主并不同路。他们不是民主的敌人,他们的学说也不应该被贬为封建专制文化。
孟子也是十分痛恨贫富悬殊的,特别痛恨君王不顾人民死活,贪图自己的奢华享受。他有一次问齐宣王:“用刀把儿杀人与刀口儿杀人有什么不同?”答:“没什么不同。”又问;“用刀口儿杀人和用政令杀人有什么不同?”又答;“没什么不同。”于是孟子进一步说:“今天你厨房里有香喷喷的肉食,你的马圈里有肥壮的马匹,而百姓却面有饥色,野外有饿死的尸体,这不就等于领着野兽来吃人吗!” 对于这位终年84岁的老翁的这些思想,我们后人还有什么可指责他的呢?
5. 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
先秦时期,不只孔孟学说中蕴含着可贵的民主意识,许多非孔孟的著作中也蕴含着丰富的民主意识。这里我们先从《左传》中选讲一个故事吧。故事的名子叫“子产不毁乡校”。子产(公元前581-522)是郑国的卿相;毁,是撤销,砸烂的意思;乡校是乡里公共集会的场所。
故事说的是:郑国有些人时常到乡校那里游玩,聚在一起议论政府的行为。子产的手下有一个叫然明的人对子产说:“砸烂乡校吧。”子产问: “为什么?那些人早晚聚在一起,议论我们工作的好坏,他们认为好的我们就做,他们认为不好的我们就改正。他们是我们的老师,何必要去毁掉它?我听说过人应该用好的行为去减少别人的怨恨,而没听说过用耀武扬威来阻止别人怨恨的。要想阻止还不容易吗?但堵老百姓的嘴就像堵大水一样,大口子崩溃,必然伤人众多,难以救治,不如放开小口子疏导,让我们把它当成医药良方来听取。”2560年前,我们的先人能有这样的思想,不管他是谁,都是难能可贵的。
6. 齐王纳谏
《战国策》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叫“邹忌讽齐王纳谏”。邹忌是战国时期齐威王(公元前356-320)手下的臣子。讽,劝导的意思;纳谏,采纳批评意见。这是邹忌劝说齐威王采纳批评意见的故事。
邹忌身高八尺有余,相貌漂亮,早晨起来穿衣戴帽,照镜子,然后对他的妻子说:“我和城北徐公哪个漂亮?”妻子说:“你漂亮得很,徐公怎么赶得上你呢!”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,邹忌不相信,又问他的妾:“我和徐公哪个漂亮些?”妾说:“徐公怎么赶得上你呢?”隔日,有客人来,交谈中他又问客人:“我和徐公哪个漂亮些?”客人说:“徐公不如你漂亮。”第二天,徐公来了,他仔细观察徐公,觉得自己不如他,又照镜子看,觉得相差甚远。晚上他躺在床上想:妻子说我漂亮,是偏爱我;妾说我漂亮,是怕我;客人说我漂亮,是有求于我。
于是上朝见威王,说:“我的妻子偏爱我,我的妾怕我,我的客人有求于我,都说我比城北徐公美。现在齐国的土地方圆上千里,有一百二十座城镇,宫庭里的人,没有不偏爱您的,朝庭的臣子们没有不怕您的,四境之内的人,没有不有求于您的。由此看来,您受到的蒙蔽很大呀!”威王说:“你说得好啊。”于是下令说:“官员百姓有当面指出我的过错的,受上等奖赏;有写信批评我的,受中等奖赏;有在外议论让我听到的,受下等奖赏。”命令才出来的时候,上门提意见的人很多,门前就像街市一样;几个月后,还有人来提意见;一年以后,人们想提意见也没话可说了。韩,赵,燕,魏各国听说此事,都到齐国来朝拜。这就是所谓的不出朝庭而取胜的故事。
历史事实未必完全如此,但这个故事给后人的启示是弥足珍贵的。讲民主,十几亿人有十几亿个智慧;不讲民主,十几亿人中就只有几个智慧。
结语
这里从先秦古籍中选录了几个例子,距今最近的也有2300多年了。不管当初出于何人,都是我国古代文化的精华。即使有人不承认它与今天的民主思想相近,但也无法抹杀它以人为本,以民为本,重民权,重民生的民主意识。把中国迟迟未能走上民主道路的罪责归于中国古代文化,归于先儒,不仅是不公正的,客观上为专制强权打了掩护。我国文化中的确有糟粕的东西,有维护帝制皇权的部分,但那都是历代帝王强加进去的文化糟粕。“天下为公”和“世界大同”的思想之所以被掩盖,未能发扬,是专制强权造成的。孔子孟子之所以终生不得志,就是因为他们本身处在专制强权之下,不过那时的专制比后世的宽松得多,百姓有说话的自由,指责了君王也没有被抓进监狱的。
中华文明经历了几千年,漫长的历史中夹带泥沙是不可避免的,就是孔孟之道也并非净如清水,但其中的精华部分,汇集了古代先人的智慧和道德修养。孙中山先生就是看到了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民主精华,并以它为基础,吸收了西方现代民主思想与实践经验,而创立了三民主义和中华民国。他的口号“天下为公”和“世界大同”就是从孔子那里来的。可惜,他被马克思主义的暴力打败了。人类在世界各地实践马克思主义近200年失败后,终于在1988年来自世界75位诺贝尔奖得主在巴黎集会的宣言上,写道: “人类要想在21世纪生存下去,必须从2500年前的孔子那里去吸取智慧”。世界尚且如此看重我们的古代文化,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尊重自己的传统文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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